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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沉云会馆的棠梨开了。

    院里阳光一透,花斑落满秦见月的戏袍。清清明明一个敞亮午后。

    秦见月静坐绮户轩窗前,往颊上推匀一抹朱色胭脂。外面乳白花色衬得她面色娇娆,神韵轻俏。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后台演员练嗓的声音此起彼伏,尾音在天花板上一圈一圈绵长的荡。惊得枝头喜鹊扑腾着翅膀停在窗棂,意犹未尽地踱步徘徊。

    放在手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秦见月放下手中脂粉盒。

    打开消息,是她的老师孟贞发来:今天我就不过去了,跟着师姐他们好好唱。

    秦见月回了一个字:嗯。

    本身不紧张,孟贞这么一说,秦见月心里倒是没谱了起来。

    这还是她头一回给人唱堂会。

    所谓堂会戏,有为贵胄演出之意。通俗来说,就是一富家子弟包了场,他们今天的戏尽为一人唱。人家点什么曲儿,他们就得唱什么。

    这是秦见月从戏曲学校毕业的第二年,此前在燕城城南的破落小剧院待了一阵,后剧院经营不善、停业整顿,奈何行业日薄西山,院长绞尽脑汁没将剧场拯救起来。剧院里头的小演员就这么尽数被遣散打发了。

    很快,秦见月被母亲介绍到孟贞门下的私人戏班子。

    孟贞其人,秦见月的妈妈秦漪的老师。

    秦漪年轻时是孟贞的嫡传弟子,跟着孟贞唱了小二十年的戏,后来转向教育行业。

    秦见月赋闲在家一段时日,秦漪问过她,是想接着唱,还是去教书。秦见月不假思索答道:要唱。

    他们的京剧戏班叫做三春堂,大本营就是在这老城区的沉云会馆。

    平日里也和剧场演出没区别,轮班演出。不过秦见月不大走运,一来就要应付大人物大场面。

    旁边的陆遥笛哼哼吱吱唱完了选段儿,心情颇为畅快模样。她挂上耳坠,忽而脑袋一歪,问旁边的南钰:“诶师姐,今儿过寿的是哪位爷?”

    南钰道:“程家公子他奶奶。”

    陆遥笛闻声倒抽凉气:“程家?是那个程?”

    “就是那个。”她们眼神交流,小心谨慎,南钰声音又压低了些——“不能惹的程。”

    “真的假的?你也不敢惹?”

    南钰:“我敢个屁。”

    黛青色的眉笔在眉峰轻微一滞,秦见月眸子敛下,余光探到二人中间。

    她对那个姓氏向来多了十分的谨慎在意。

    皇城脚下的富户程家,这几个标签拼凑到一起,无消多问,她心中恍惚有了个答案。

    眼前亦出现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身影。

    掐着笔端的指腹不自觉收紧一些。

    未免胆怯。

    秦见月又细想,师姐话音含糊,是“陈”也未必呢?她总是多心。

    平下心来,继续描眉。

    陆遥笛八卦人八卦魂,拖着凳子凑到南钰跟前儿,虚声道:“师姐你见过程二爷本尊吗?听说超级帅。”

    南钰啧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她注意稳重。不过眼波流转一圈发现周遭人士都在各忙各的,转而又神色一赧,冲着陆遥笛低语一句:“他经常来这儿听曲,你以后见着他机会多呢。又帅又贵,绝绝子。”

    南钰瞅着陆遥笛的花痴样,打趣她一句:“一会儿唱的时候你可千万别往台下看,省得哈喇子流出来,丢死人。”

    陆遥笛气笑,没大没小去拧她的脸。

    一侧的秦见月心迹复杂,手里的笔尖便那么来来去去几下,无意识将吊眉的眉尾绘深。

    “见月,这是不你手机?有电话。”

    陆遥笛指了一下一直在出声的手机,这才将秦见月的思绪拉回。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来电,是她的表哥秦沣。

    家丑不可外扬,秦见月选择出门接听。

    秦沣开口出奇友善,嬉皮笑脸:“好些时候没见了,抽个空出来叙叙旧?”

    秦见月不跟他废话,走到长廊尽处,低声问他:“要借多少?”

    秦沣那头顿一下,笑得没皮没脸:“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找你就是为了借钱是吧?真他娘的伤感情。”

    秦见月蹙眉,压低声音:“不说我挂了,一会儿要上台。”

    “诶诶——”秦沣话一转,“那什么,你先支我八千,赶明儿赚了连本带利还你。”

    秦见月揉了下眉心,“最多五千。”

    “成成成,五千就五千。”秦沣嘿嘿一笑,“爱你啊老妹儿,么么哒。”

    “……”又想着劝诫几句什么,终是止语。

    她杵在二楼长廊,脚下是有了些年头的红木地板,让人踩得吱呀作响。身后的动静不大,蹑手蹑脚。

    秦见月回头看去,南钰和陆遥笛两个小姑娘头叠着头,缩在门板后边在偷看什么。

    “哪个呀哪个呀,你指我看啊!”这是陆遥笛的声音。

    南钰不满她的咋呼:“嚷嚷什么,你声小点儿。”

    秦见月顺着二人目光看过去,底下宾客将至,大幕尚未拉开,观众席幽深如暗夜。仅大门门缝透进一点光来,众人簇着一名老叟说话,奶奶身前戴着贺寿的花儿,古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只鲜艳红润的蟠桃。

    是大户人家的阵仗。

    老人家容光焕发,膝下承欢,笑意盈盈。

    她的视线接着向后面挪,在隐晦暧昧的黑暗里,倚在一张八仙椅上的男人清贵而孤拔,面上带着和煦淡笑在听旁人说话,半边身子浴在罅隙里的光下。

    阴影与光明的交替令他的身形轮廓影影绰绰,并不明晰可辨。

    男人修长的指拢住雕花的紫砂杯,胳膊闲散地撑在身侧的桌沿。

    杯口贴住薄唇,轻呷一口上好的金骏眉。

    极致的容颜隐在薄雾青烟之中。

    秦见月的呼吸霎时滞住。

    他一如往昔,慵懒,骄矜。清净孤绝。姿态像一只鹤,性子又如一只猫。

    时隔经年,她竟也能一眼将他认出。

    然而他不再是大她两届的风云人物程学长。

    而是京城程家的二公子——程榆礼。

    时光的灰尘被掸尽,这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再次清晰地撞到秦见月的心坎上。未灭的心火被添了一把柴,再一度轰然灼烧起来。

    这一刹鲜明的感知,说不清是热或是疼。

    鬼使神差,正在和长辈交谈的男人忽的掀起眼皮,往阁楼上看了一眼。

    男人狭长而淡漠的那双眼猝不及防和她对上,一秒不到,秦见月背过身去,心虚钻进休息室的门。

    只留背后陆遥笛的尖叫:“哇哦,真的好绝!”

    窗外棠梨在风口沙沙作响,春叶在眼下郁郁蒸蒸糊成一团浓厚的青绿。

    秦见月一闭上眼皆是他那双笑不及眼底的眸。她重执眉笔,指骨都打颤。

    大幕掀开,好戏登场。头一出戏演的是程派的《锁麟囊》。

    程榆礼应了奶奶的话,坐到最贴近她身侧的凳子。长辈的宠爱昭然若揭。奶奶今日精神倍加,喜笑颜开,饶有兴致同他指点唱法。

    程榆礼低眉,微微侧身倚着奶奶。老人家翘着指头指着台上道:“这姑娘不错。”

    男人眼一眯,往台上定睛瞧去,淡声问一句:“哪位?”

    “旦角儿。”

    程榆礼的视线落在唱花旦的姑娘身上。

    厚重粉墨遮不住她五官的灵巧秀气,看着像是个初出茅庐的,秋瞳剪水,神色里还沾了点儿怯。

    开口唱腔却是极为老道自然,嗓音条件又是天生的好,古朴而婉转的一套唱法,穿云裂帛,余音绕梁。唱词结束,程榆礼才声音懒倦开口评价一句:“确实不错。”

    “是不是新来的?”奶奶忽的又问:“哪天排她的戏啊,我改天儿还得来。这么两句怎么能过瘾。”

    程榆礼说稍后我给您问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