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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椎名占领通水关后,迅速调兵固守城池。早先通水关守城的军备几已用尽,椎名便命人从戍水关、律县、苏羊、晋县四城以及本国战船上调集弓箭滚木,俱运于北城,与杜桓水师人马于别水上激战不休。

    杜闵要出寒江,原本就颇艰险,胜机只在抢占寒江险要,如此与椎名纠缠,贻误战机,绝然不妙。他不得已修书南下,急请西王白东楼出兵南北夹击椎名人马。倭寇上岸掠地,反倒给了西王一个堂堂正正北上的借口,对东西两家藩王来说,便是意外的收获了。

    杜闵踌躇满志地等着白东楼的回应,却不料白东楼这边有他自己的烦恼,兵出龙门三日,转而又疾疾撤兵回去。

    原来是闰六月二十三日,苗贺龄奉皇帝书简入大理,唯恐惊动西王,他微服顺寒江直下,不顾滩险水恶,深夜贴着西王的越海大营荡舟而过,次日凌晨便抵大理北门关。大理境内早有中原朝廷坐探接应,以一乘滑杆载着苗贺龄穿山路,一昼夜飞奔,直至大理城。

    二十五日晨,大理城门甫启,苗贺龄便换乘大轿前往太子段秉的府邸。这一路上放低了轿帘,抚触盖在书简卷轴上细腻的明黄缎子,不禁冷不丁一个寒噤。

    这个差事办得好,也只是皇帝心知肚明,虽说于未来的宦途多多少少总有些好处,却比不得办砸了的后患无穷。

    皇帝埋怨震怒,以至于贬黜,竟已都是上上的结局,怕只怕那卖国贼三个字不但毁了自己一生的名节,更在皇帝推个替罪羊出来的时候,害了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

    这件事朝中知道的不过两三个重臣,尤其瞒着刘远。苗贺龄苦笑一声,不知道恩师得知真情,会不会奔去先帝陵前痛哭流涕,苦谏至死。

    轿子咯的一声落地,外面的小厮道了声老爷,掌起轿帘来。

    到了?苗贺龄抬起袖子擦了擦汗,低头出来。

    大理城此时仍有些惨淡的雾气,面前一连围墙衬着干净的瓦当,是青白分明的安静。他四处环顾,正望见太子府角门里的段秉向着自己颔首。

    太子。苗贺龄跨进门去拱手施礼。

    段秉忙携住他的手,笑道:苗大人远来辛苦,你我都是老相识了,何必拘礼?

    一路转折向着段秉的书房去,苗贺龄打量着满院参天古树,不由想起去年来这府中,段秉为防人行刺,将所有树木山石一概移走,光秃秃的好不凄凉,如今大敌已除,不到一年功夫,又是浓荫蔽日,景色如故,所谓世事如梭飞转,繁华无常,也不过如此。

    苗贺龄因而道:原来太子府上景物如画,比之中原清和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秉道:苗大人取笑了。小国寡民,如何与中原相提并论?

    前面书房的景致更是不一般,回廊下曲曲折折的水渠,尽是用鹅卵石砌成,淙淙三折而下,也不知源头何处,水中森森寒意,在夏日里攒入心肺,让人精神凛然一振。

    请。段秉步过水渠上的石桥,在门前相让。

    苗贺龄道声僭越,不敢先行,只道须先请见景优公主,段秉自然无有不允,吩咐人回禀太子妃知道。一时内臣在侧殿设公主宝座,方才请了苗贺龄在帘外叩头。

    隐约见得景优公主点了点头,道:免。便要起身内去,苗贺龄连忙跪爬两步上前。

    怎么?景优公主站住,回首不耐问道。

    苗贺龄叩首道:臣斗胆请问公主起居安康?

    这里锦衣玉食,与我朝无异,不曾有过半点差池。

    是。苗贺龄道,太后太妃饮食俱佳,圣体康健,公主不必挂念。

    景优公主默然一笑,我不挂念。

    皇上亲征于北,不日便即凯旋还朝,公主也不必挂念。

    景优公主笑道:中原并无我什么牵挂,苗卿过虑了。

    苗贺龄一时无语相对,想了想才道:是。公主保重。凤体无恙,太后太妃才放心。

    知道了。景优公主已然有些烦躁了,提高了声音道,退下。

    帘内却有内臣笑道:公主娘娘,苗御使千里跋涉,磕头请公主娘娘的安,一片谨慎忠诚,没有功劳也总有些苦劳

    怎么说?景优公主问。

    那内臣笑嘻嘻低声说了几句,景优公主冷笑道:苗御使从来两袖清风,大理的这些玩意儿还不一定放在眼里。你看着办吧。

    是。那内臣恭送公主转身入内,才撩起帘子出来,笑道,苗御使快请起,快请起。

    苗贺龄让他搀起身来,见他眉目聪慧,一脸和善,正是自己要寻的如意,大喜道:如意公公,向来可好。

    好得紧,好得紧。如意道,苗大人府上都好?京里还太平吧?

    苗贺龄只是一叠声称好,如意已将一对碧玉扇坠举在他面前,道:公主娘娘的赏赐。

    苗贺龄连忙伸手接那扇坠,扑地将一个小指粗细的纸卷悄悄投在如意的袖筒里。

    臣谢恩。他又叩了头,起身告退。

    段秉在书房外等着苗贺龄出来,迎上前笑道:说起来,小王正经是太后太妃的晚辈,恭问两位慈驾吉祥如意。

    两人落座,寒暄半晌,苗贺龄的随从将皇帝书简奉在案上,即随太子府中的内臣伴当退得远远的。苗贺龄正了正神色,开口道:臣谨遵我朝皇帝陛下圣旨,奉中原国书在此,呈大理国王陛下与太子殿下御览。他站起身,要掀开覆在书简卷轴上的黄缎,却让段秉一把按住了手。

    苗大人,段秉端坐微笑道,既然是国书,何不在敝国朝上宣读?

    苗贺龄怔了怔,见段秉眼眸深处黑幽幽精光锐利,知他颇难对付,当即坦然一笑,故意曲解了段秉的意思,道:太子,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如今大理国内真正定得下国策决断的,不就是太子一人?

    哎!段秉作势嗔道,苗大人此言差矣,君父在位,儿臣说什么决断国策?

    苗贺龄道:太子过谦。以太子德行,大理百姓众望所归,就是中原君臣,也要仰仗太子平伏西南苗疆,两国相安,共襄盛世。

    贵国皇帝陛下有此美意自是两国大幸。段秉道,难道苗大人所奉国书便是此意?

    苗贺龄道:太子容臣据实回禀,臣奉国书所言之事,只怕远超太子期望。

    小王的期望?段秉似乎有点错愕,慢慢松开了手。

    苗贺龄笑了笑,揭开黄缎,展开庆熹帝亲笔国书予段秉细看。

    川遒三州?段秉才看到一半,便倒抽了口冷气,猛地抬起头来。

    苗贺龄颔首道:正是川遒、杜门、幽秦三州。

    段秉抿着嘴,将身子更俯了下去,叮的一响,扇坠撞在桌角上,他这才觉得有些失态,抬头透了口气。

    不过,段秉道,贵国皇帝陛下邀大理精兵入境平苗,恐怕贵国朝内非议者甚多吧?

    苗贺龄道:也不见得。此事当属机密,我朝中知道底细的大臣却也不多。

    段秉摇头笑道:苗大人,割地借兵,天大的事,中原朝廷若无人知晓,就算小王说通了父王臣工,还不是一样为你们征蛮龙门白亲王挡在北门关之外?就算是贵国皇帝陛下有一百二十分的诚意,那川遒三州却是我能从中原兵将手中讨得回来的么?

    太子,苗贺龄道,有皇帝的亲笔国书在此,中原谁人不从?

    段秉指着国书末尾靖仁朱印,道:苗大人,要说这是国书,何以不用皇帝印玺信宝?

    苗贺龄慢吞吞将国书重新卷起,交在段秉的手中,低声道:要说这是皇上给段太子的私函,也不为过啊。

    哼。段秉从鼻子里笑出声来,苗大人,两国相交,作准的,就是印信。若无贵国皇帝陛下信宝,此时不过空口无凭。

    苗贺龄一笑,段太子,容臣将皇上的书简先放于王府上。太子不妨再多想想,若觉此事绝无可行之机,臣便将国书取回,上禀皇上知道。

    且慢。段秉见他竟说走就走,躬身施礼就要退去,连忙将国书放下,上前拉住苗贺龄的手,道,小王看苗大人此行甚为机密,若苗大人现在一走了之,小王何处寻苗大人过府?

    苗贺龄道:未听得太子答复,臣是不会走远的。

    段秉见拦不住他,便命人将苗贺龄小心送出府去,自己又将那书简展开,皱着眉细想,当指间轻轻滑触过川遒、杜门、幽秦六个字,却再不想掩盖兴奋的颤抖失地二十余载,竟有索回的一天段秉的热泪扑地打在洒金的白纸上。

    正是阳光射入庭院的时候,书房里也是一亮,廊外水渠湍流不息,是上游开了闸将遒江水放了进来。段秉放下书简,坐在回廊的阴影里,掬起渠中的清冽透骨的水,漫声吟道:三百里遒州国不在,空有冰河天际来

    似乎有人听到了他的感慨,在远处笑了起来。

    苏先生回来了。伴当禀道。

    段秉忙站起身,向着施施然走近的宋别躬身施了一礼,苏先生。

    太子爷。宋别过了石桥,敷衍着还礼,听说太子府上来了位贵客。

    段秉笑道:极尊贵。苏先生想是进门时没碰上。

    宋别此时已然是段秉最倚重的参谋,段秉诸事皆不避他,一如既往摊开了皇帝的书简给他看,静静等他阅毕,才问道:苏先生觉得可为么?

    宋别也不答话,将卷轴举在阳光下,仔细检视庆熹帝的靖仁印信,半晌,点头道:这印信果然是庆熹皇帝亲自加盖。

    段秉怔了怔,印信的真假倒也好辨,只是先生如何得知是中原皇帝亲自加盖的呢?

    宋别指着方印右下角道:但凡庆熹皇帝自己盖的印章,右下角的朱色总比通常淡些,想是他用力的习惯所致。他身处上位,也不必注意修正这些小节,故而还是能分辨的。

    段秉追着问道:苏先生在哪里见过这好些中原皇帝密函印信?

    宋别摇头大笑: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段秉腼腆笑了笑,道:是,先生足智多谋,阅历广阔,我年纪轻,好些事都不懂的。

    太子爷千金之子,无须万事亲躬。宋别道,我草莽之人,谈不上智谋阅历,不过有用之处,太子爷用之,无用之时,容我逍遥自去,也就罢了。

    苏先生言重了。段秉目中不露丝毫闪躲之意,认真道,先生于我,是良师益友。

    太子爷若如此做想,我苏还定为太子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宋别叹了口气,撂下庆熹帝的书简,又道:大理王室英杰辈出,就算是前面二三十年国贫民弱,遭人掠地数百里,到了太子爷这一代,只要励精图治,克复我北国失地,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段秉身子轻轻震了震,微微俯身凑近了些,道:先生觉得我有指望克复川遒等五州?

    宋别微笑道:不但是指望,更要紧的是,中原皇帝已将其中三座城池白纸黑字写给了小王爷。

    段秉叹道:一枚靖仁印只怕做不得准。

    宋别道:太子爷为什么怕它做不得准?

    段秉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道:先生?

    太子爷请想,这川遒五州现今是谁的?

    中原。

    并非如此。宋别摇头道,川遒现在不是中原皇帝的,也不是大理王的,这五州现在正是西王白东楼的囊中之物。

    段秉叹道:我道中原皇帝这封国书就是一纸空文,果然不错。

    宋别摇了摇头,道:太子爷错会了中原皇帝的意思了。

    小王愚昧,先生请指教,段秉道,中原皇帝的真意究竟是什么?

    宋别道:太子爷,当年中原发兵南下取大理,大理为何无力相抗?

    段秉道:大理小国寡民,兵力不过五六万,白东楼率中原大军十万,势如破竹,若非遒江阻了一阻,当年大理便亡国了。

    宋别点头道:白东楼就此驻守中原西南边境,此后他的十万大军又去了哪里?

    后几年匈奴南下,大理又无力光复失地,中原无须顾忌西南边境,便调兵北上。西王麾下当时只留有两万兵力而已。

    现在呢?宋别问道。

    段秉道:现今西王统兵四万,而大理这些年武治下来,步兵五万,骑兵三万,另有水师两万人,渐渐的也有些抬头的气候了。

    不错。宋别道,我国兵力与中原全境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而比之西王白东楼,不可不说占优了。

    段秉突然哦了一声,垂目思索半晌,方才望着宋别道:苏先生的意思是

    宋别笑道:太子爷当说是庆熹皇帝的意思罢。

    是。段秉皱着眉道,庆熹皇帝的意思是,川遒、杜门、幽秦三州均属白东楼封地,皇帝自己也不得染指,若大理愿出兵平定苗疆,这三州便由大理取之自便,中原皇帝的屯兵绝不插手阻挠。

    正是。宋别道,匈奴犯中原北境,乱世里,群雄蠢蠢欲动,尤以东西两王是中原皇帝心腹大患,他想借大理势力牵制西王,早盘算了许久了。

    段秉道:先生看此事可行么?

    宋别道:从兵力上看,白东楼一隅之师,绝非大理对手,以一国之力伐一藩之兵,为何没有胜算?

    若我发兵取下川遒,中原震北军回朝之后,庆熹皇帝会不会出尔反尔,重犯我边境?

    宋别道:十年之内绝无可能。

    先生为何有这等把握?

    中原之患在内不在外,庆熹皇帝待有暇南顾大理时,定已平定藩王。以这四家藩王来看,无论如何也要周旋十年以上方有个分晓。

    段秉点头,先生说的有道理。

    宋别道:若此时不取川遒,等中原皇帝从北边分身出来,再取,可就没有籍口,没有机会了。

    段秉忽而问道:有没有克复全部失地的可能?

    太子爷,驻守三州,要对付的不但是西王,还有苗人。十万兵马虽有余力,暂时却也不宜得寸进尺。以这三州为根本,逐步平抚西王藩内苗人百姓,招募兵勇,多遣坐探监视西王属地,一旦中原生变,即可发兵取龙门全境。中原藩王最强者当属洪州亲王,若庆熹皇帝与其纠缠日久,大理便可出龙门,夺取瞿州、梧州、巢州,如此便可借寒江、别水天险,与中原划江而治,大理的基业也就奠定得差不多了。宋别顿了一顿,微笑道,那时太子面南称帝,又有何不可?

    皇帝?段秉语声短促,听起来似乎压抑着的一声尖叫。

    宋别安详思索,有一瞬间的神游物外,漫声叹道:大理国这个名字,届时也不合适了吧。

    先生说笑了。段秉低沉地笑着。

    或许吧,宋别道,不过要看太子是不是当笑话听呢。

    段秉弯起的嘴角因为瞬间的决心而变得稍稍有些僵硬,大理人想出龙门,碰到的第一个敌手就是西王白东楼,应趁一切可趁之机予他消耗打击,我看出兵襄助中原平苗,收复川遒失地,势在必行。

    二十四载失地,由太子一举收复,太子殿下民心所向,定受大理百姓崇仰。

    段秉象是被椅子上的刺扎到了一下,突地一震,先生说错了,此番若能如愿出兵,收复失地的也是父王陛下。

    仿佛拼了力才能想起有大理王这个人似的,宋别仰起头来,皱了皱眉,哦,对。他懒洋洋地道。

    ※※※

    就内臣而言,如意在大理太子府内的地位已极为尊崇,撇开中原皇帝钦命的司礼监提督太监、内廷和亲御使的身份不谈,他的聪慧潇洒和谨慎妥帖,就足以博得段秉器重喜爱,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和气,在府中的人缘极好,因而段秉常对宋别感慨,自己身边为什么就是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你们多和如意学着些罢。段秉曾当着如意的面对府中的内臣总管王桂道,今后要多亲多近。

    那总管太监王桂极听话,对如意不住嘘寒问暖,衣食自不必说了,只要如意想出门,都有他巴巴地在角门外备了车轿,请如意登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