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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竟是骤然黑了下来,辟邪有点辨不清方向,俯在流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气,每一次呼吸,都象往体内吸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偻着身躯,竭力按耐住痛楚,眼前,鲜红的血液正扑倏倏拍打黑沉沉的水面。

    辟邪颤抖着手,将插在铠甲上的箭杆折断,抬起头,黑暗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红马骑士静静地望过来。

    还活着?很了不起啊。红马骑士走得近了,才挽住缰绳,收起长弓,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你的名字?

    辟邪在头盔后微笑不语这个世上大概无人记得那叫作颜久的七岁王子了他摇了摇头,已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左手捞住背后的剑柄,呛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窜出的这一声咆哮,在人们头顶肆虐不已,最后愈见清越,龙吟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马匹纷纷惊退,连那骑士的红马也是仰头嘶鸣,激流中退了两步。

    辟邪在迎面的阳光中眯着眼睛,头盔更将他的面庞遮得阴暗,因而令人觉得他的血肉早随右肩上透体的箭伤迅即流逝殆尽,在他铠甲之下只是黑沉沉的灵魂。

    红马骑士看了看激战中的大军,回首对身边大将低语,便有一骑脱众而出,挥舞铁锤上前。红马骑士见标下大将一派英武神勇,放心点了点头,想策马上岸,却听身后众人惊呼,转身观看,只见辟邪屹立依旧,那员匈奴大将却已被斩成两段,只剩下半身还固执地坐在马上。

    杀人的瘦弱骑手转过头来,铠甲下的灵魂似乎在阴郁地冷笑。诡异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剑正散发垂死的戾气,人群惊怖,竟无一人敢上前发难。

    周遭的人都听见了那红马骑士的大笑,此时渡口在望,不容主帅有失,便有大将进言:

    王

    红马骑士看着流火毫不迟疑腾蹄向此飞奔,辟邪长剑凌空遥指而来,一时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知道了。他有些不舍地挪开目光,道,放箭。

    辟邪自知最后迸发的杀气已是强弩之末,随着夜色降临,眼前渐渐混沌,那些人丛中闪出的弓弩手也成一个个黑暗的阴影而已。

    留不住那红马骑士,便留不住这五万大军辟邪心中长叹一声为什么注定的厮杀偏是这样的结局?

    似乎为他的怨天尤人激怒,天际顿时惊雷滚滚,大地颤抖不止。

    流火受惊,甩头悲嘶。辟邪收紧缰绳,战马前蹄腾于空中,那扑面而来的明亮箭雨便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后背在落水时拍得生痛,气息滞煞在咽喉,辟邪先呛出一口血来。

    你可别吓我了,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罢了眼前似乎是九岁的阿纳,揉着眼睛哭。

    辟邪觉得混淆红马已经送给阿纳了,自己又何以再从它背上摔下来?难道是陆过的流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面庞喷着混浊的热气,辟邪在水中摸索到了马鞍,艰难翻到它的背上。流火猛地腾身站直在半空,河谷中的血色长风透甲进来,辟邪吸了口气,失血而有些眩晕,因而觉得流火似乎在云端中飘行多傻?辟邪想,就象驱恶、就象明珠、就象姜放,才刚刚用它胸腹的血肉挡去射来的索命利箭,它却又将自己从漫天烽火中背出来。

    援军!周围的高呼和着隆隆的炮声,震得辟邪浑身颤抖。

    赤胡深陷重围,却正放声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辗转在百来人的残军中,忘形挥舞马刀。

    红色的战马突然跃至赤胡马前,脊梁弯得如同优美的弓背,马上的少年长剑挥过,叮的挡去攒向赤胡面门的箭矢。

    走吧。辟邪转头向他呼道。

    你怎么样赤胡见他罩甲已是浸透鲜血河水,叫了一声,又将后面的话硬是咽了回去,鲁修呢?

    辟邪摇了摇头,瞬间的灵台清明之后,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看得见乱军中的鲁修。

    扑向渡口的匈奴先锋骤然大哗,一标中原人马正飞驰来援,为首三人所向披靡,将匈奴充盈的锐气击个粉碎,一时纠缠在敌军阵心中,渐渐杀透重围。

    撑不到了身边的凉州骑兵反而叹息。

    他们这不到一百人被敌军乱箭逼入河心,北岸匈奴射手早挽弓以待,此时松了弓弦,蓬蓬箭雨凌空打下,残军只能甘受杀戮。

    上游冲下来的人马死尸和此时落水的同袍身躯飘浮在他们腿边,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还是中原人。

    鲁修!赤胡对着河中大叫,弯腰想去捞水面的中原汉子,右臂却先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险些落水,老子和你们拼了。他折断臂上的箭杆,便要迎着蝗箭冲阵。

    辟邪连忙喝道:援军已到,为何此时送死?

    你不也一样?赤胡反诘。

    辟邪跃入水中,抓住鲁修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边,仰头对赤胡呼道:他尚有气息,快随我泅水往下游与援军会合。

    当真?赤胡咚地跳到水里,游过来探鲁修鼻息,还没死。他呵呵大笑,招呼余部弃马下水,掩身在马匹之后顺流急行。

    受命围歼他们的匈奴骑兵都是大叫,催马淌水直追。辟邪从死尸上摘下箭壶,扳住鞍桥,跃出水面开弓施射,眼见追兵应弦落水,胸中那股郁抑良久的真气却挟着肺中的血液喷在头盔里。他忍不住俯在鞍头喘息,隐约听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强了。

    有人抓住他的脚腕,将他一把拖入水中。

    ※※※

    辟邪觉得时间变化得太快了些,才刚日暮,只是自己一沉一浮间,头顶上竟已繁星如织。身体软弱冰冷,正身不由己地脱离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触到硬地,钩在自己铠甲上的绳索还在不断拖动,啪的一声,只是他自己听见,透甲而出的箭镞被折断在砂石中。

    他应该大叫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看着天空,不住透气。

    辟邪,辟邪,辟邪,辟邪

    这巨吼竟是一声比一声响,粗壮的大手抓住自己的双臂,筋骨被晃得疼痛欲裂。

    住、住手辟邪一掌扇开那人的手。

    李师松了口气,涨得通红的脸色才缓过来,道:你伤在什么地方,可别就这样死了。

    辟邪咬牙道:我本来没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灿也过来弯下腰,端详辟邪的神色,道:应是无妨。此处不是叙旧之所。陆过!他和李师扶着辟邪起身,转头向远处高呼,找到了,带人撤回渡口罢。

    李师跳上马,就要展臂捞住辟邪的身子。

    不用。辟邪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随便找了一匹战马认镫而上。赤胡呢?

    谁是赤胡?李师睁大了眼睛四处看。

    黎灿已笑道:你还管他?他却不似你这般没出息,又杀入战团去了。

    东方的星辰却黯淡,血红的天际极是耀目,炮声更是轰鸣不已,想来渡口正激战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军差不多都过了河,来援夕桑河谷的人马不过万人,领军的陆过见接应到了辟邪,恐为匈奴大军包围,便下令且战且退,从方才打开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难道连京营也到了渡口了?辟邪看了看身边的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

    黎灿道:放心,京营扈驾在出云,过来的就是我和李师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骄十急信求援,大军前锋已从出云出发,我领的是皇帝的严旨,接应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战死在夕桑河谷罢。

    他学皇帝的强调,有七八分的神似,辟邪想笑,却懒得牵动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灿和李师牢牢守护在中军,只是骑马,不必再行交战,有时倦意涌来,闭上眼睛,就觉有人托着自己的后背,小心翼翼不让跌在马下。

    一时退至渡口,西北两翼都是敌军,苦撑片刻,便汇同了凉州骑兵。陆过骁勇,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在这万人中一呼百应,他一声令下,援军顿时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马过来,对辟邪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乐州大军,从中调得骑兵一万,这便率军在此御敌,公公且与他二人赶回銮驾前吧。

    多谢援手。辟邪也拱手道。

    哪里话。

    流火

    陆过摇了摇头,已死了。

    辟邪黯然,不知如何对陆过说起。

    陆过却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战马原该死于沙场。

    是。

    李师却吼道:少提流火了,该杀敌的杀敌,该睡觉的睡觉。

    是。陆过向他一笑,提马奔回阵中。

    还睡不得觉,辟邪对黎灿和李师道,统领此处凉州骑兵的是汉将刘思亥,我们且去他处。说话间却觉有人使劲拽着自己的罩甲,呜呜地哭。

    别去了,师傅。

    辟邪借着火光,终于有暇看清了小顺子的脸,不禁讶然道:你怎么来的?

    小顺子擦着眼泪,道:师傅不记得了?我在夕桑河谷找到师傅的,一直跟在师傅马后。

    哭什么?李师道,你师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个屁。小顺子骂道,将辟邪的头盔摔在李师怀里。

    黎灿厌烦李师和小顺子见面就吵闹,挽过辟邪战马的缰绳,我们走。等他们吵完,只怕匈奴人已攻下出云了。

    刘思亥的中军距渡口不到一里,缓坡之上,黑压压一片壕营尚在。辟邪一行叫开辕门,黎灿笑道:内廷将军在此,要见你们刘护军。

    守门的凉州军士尚在疑惑,辟邪解开罩甲,从中掣出皇帝手谕来,交给他看。

    那手谕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唬了一跳。

    放他们入营。远处一员凉州大将精赤上身,右臂胸膛上缠满了绷带,纵马过来高叫。

    赤胡将军。守军喜道,连忙大开营门,容他们驰入。

    赤胡道:我来向刘护军禀报战况,你们如何还不回出云銮驾处。

    黎灿道:我们过来看看再走,若此情急,还须往西边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两面夹击,在此鏖战的只有凉州兵马,田凌那个王八羔子竟无一兵一卒来援,赶到此处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损毁,再过一刻东首让人渡过河来,连退路也断了。

    黎灿道:我随你去请见刘护军。他转脸看看辟邪等人,你们在此歇一会吧。

    箭已用尽了,李师也道,我寻些趁手的家伙来。

    围在身边的人眨眼间走得精光,夜风吹在辟邪身上,令他冷不丁一个寒噤。小顺子忙道:师傅的衣服都湿透了,全用身上的热气捂干它,怎么会不冷?他解开铠甲,竟从里面拿出个干干净净的衣裳包裹来,师傅换了干衣裳吧。

    辟邪失笑道:小顺子,你这一套排场是和谁学的?

    七宝爷爷还在时,就教训过了。

    他伸手要助辟邪脱去铠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这里。辟邪左右看了看。此时营帐大多是空的,他随便找了一座无人的帐篷,在里面小心解开铠甲。可看得见箭杆么?小顺子?身后半晌无声,辟邪转回头,却见小顺子又在擦眼泪,不由嗔道:你怎么这般没出息,难怪总被李师欺负。

    我欺负他才对。小顺子叫道,只是看见师傅这样,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么?

    小顺子见辟邪声色俱厉,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道:没什么。只是伤处离咽喉不过两寸

    你不是和陈先生学医么,辟邪柔声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顺子从靴筒里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脚麻利地将断箭拔出。

    辟邪见他包扎得整齐,咳了一会儿,微笑道:终于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过一阵子,就能让你办大事啦。

    小顺子却无半点欢娱,忧心忡忡道:师傅伤得重,还是回去吧。

    不要对别人说。辟邪重新披甲,我们还有要事。

    他们帐中出来,黎灿正举着火把四处寻找,见了他们一叠声叫:快、快。

    怎么?辟邪跟着他牵过马来。

    黎灿道:刘思亥不在营中了,已去渡口督战。适才探子飞马来报,田凌守不住了,正要放弃渡口向出云回撤。

    西方又是一轮杀声撼天,似乎山峦崩动,黎灿的语声也顿了顿,动容仰头观望,道:看来凉州军西翼吃紧,全军崩溃也不过一会儿的事。

    朝廷援军呢?

    刚刚看过,火龙一般地来了。赤胡拨马拢过来,半个时辰内就到。

    虽说令凉州军与匈奴激战,本是辟邪的用意,但此时容田凌后撤,任凉州军被围,凭空折损五六万精兵却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云也不是这般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辟邪道,赤胡将军且禀告刘护军,请他率军向东翼缓缓回撤,我去田凌处,带他的兵马向西与你们会合,撑上小半个时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马而去,忽而又兜转回来,道,那田凌是个老奸巨猾的混账,将军可不要吃了他的亏。

    多谢提点。辟邪上马拱手。

    黎灿却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小顺子白了他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李师抱着几捆箭赶回来,见黎灿笑得痛快,茫然追问。

    黎灿对小顺子道:我笑竟还有人担心你师傅吃亏。你不要瞪我,你说这世上没被你师傅算计过的还剩几个?

    有啊!小顺子执著地追在黎灿马后,道,我、明珠姐姐

    辟邪听他报出一个名字来,心中便是凛然一惊,于是回头喝道:不要说了。

    黎灿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扬鞭疾驰。

    众人在田凌一部军前勒马眺望,只见一条努西阿河翻滚的都是匈奴大军的怒涛,在此督阵的竟是刚刚从夕桑河谷脱险回来的鲁修。

    公公!鲁修满身鲜血,从担架上仰起身子急叫,此时震北军可退不得。

    放心。辟邪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田凌呢?黎灿在闹纷纷的退兵中抓住人便问,见人人都向南方遥指,对辟邪笑道,竟跑得比谁都快。

    要这样的主帅何用?辟邪在火光中咬着贝齿,咯咯轻笑。

    黎灿闻言挂起长枪,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辟邪看在眼里,道:就是如此。

    还等什么?黎灿当先向南追了下去。

    这几人乱军中一样飞驰如电,不刻便会合前方震北军,却见漩涡般的大队人马踌躇不行,火把烧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哗沸腾冲天,比渡口更甚。

    黎灿跃入阵心,高叫:内廷将军奉旨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