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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熹十三年二月初五,朱雀大道上,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数十里黄帷和上万禁军将离都分割得支离破碎。辰时,大驾自朱雀门而出,皇帝乘白马,箭袖常服,火赤皮弁拢发,神采飞扬,实有些英武风范。在皇帝坐骑旁随侍的大将,焦黄的面庞上,清高难掩,峥嵘凝聚,正是当今国丈,震北大将军卫宁侯王举。随行的自然少不了兵部众将、京营监军,另有两千侍卫禁军拱扈,初春清寒之下缓行前往小合口京营阅兵观礼。

    重设京营后,皇帝第一次驾临,贺冶年就算是明天咽气,今日也不得不在小合口露面。初四里他便和姜放顶着寒风预肃校场,监看司设监于将台上陈设御幄。至初五正日,日出之际,更在校场立明黄金龙大纛,牺牲以祭旗纛之神。

    贺冶年裹紧了斗蓬,只顾注视晨曦中飘摆的旗角,在冰冷的风里微微颤抖。

    总督大人,贺天庆虽然是他的亲兄弟,但在军中却仍以官称,抱拳道,天太凉,圣上只怕要在两三个时辰后才驾到,何不回帐中稍歇。

    贺冶年仍怔着,半晌才道:也好。转回身,见姜放远远地看着自己,更是勉强挺了挺腰杆,扶紧了佩刀。

    快马一拨拨地来报,到巳正时皇帝已在五里之外。贺冶年领姜放与京营众将在校场辕门外跪迎,见皇帝的仪仗旗纛遮天蔽日地到了眼前,高呼万岁,伏地四拜。

    皇帝在马上颔首,平身,两位爱卿辛苦了。回头看着王举,又道,震北大将军随朕一起来的。大将军领兵数十载,京营众将好生操演,得大将军指点一二,是京营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是。贺冶年和姜放向王举行了礼。

    王举只在马上欠欠身,也不答话。贺冶年同姜放在前导引,驾进辕门,便有内中军举号炮,平川之上惊雷三声,遥闻校场内钲鼓振作,顿时人声寂肃,营中只有皇帝一行马蹄如同暴雨,拍打不休。皇帝在将台下勒住缰绳,踩着内监脊背下马,携了王举的手,共登将台。

    又是三声号炮,皇帝升座。台下黑压压两万精兵,持红缨长枪,单膝跪地放声大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阳光在这瞬间似乎暗了一暗,贺冶年体虚气短,不由心神动摇,身子颤了颤。听到皇帝平静道了声免,忙稳住声音,御前躬身请阅阵。

    皇帝点点头,贺冶年传令下去,台上吹号笛,麾黄旗,鼓声一作,校场内瓮然一片甲胄摩擦的金戈之声,两万重甲将士岿然挺起身躯,象夜色中漆黑海面的潮汐,玄甲方阵猛然高涨。鼓声再作,黑旗疾摇,台下骤然杀声冲天,枪刃在阳光下凛凛耀目,似乎蛟龙鳞甲,滚滚翻腾,方阵瞬间已变为曲阵。

    军威雄壮,皇帝大喜,心中热血冲动,握着拳转脸要对王举说话,却见他花白长髯之下微微的倨傲笑意,不由忍住不语,向辟邪使了个眼色。

    辟邪上前伏在皇帝嘴边,听他交待了几句,微微一笑,点头道:皇上圣明,奴婢这就去办。他悄悄走到贺冶年与姜放身边,传了皇帝口谕。

    不刻校场中已连变锐、直、方、圆诸阵,姜放喝令鸣金止鼓,复吹号笛,麾黄旗,钲声刚作,数万人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起身高声赞道:好!

    翁直等兵部众官也跟着喝彩。

    皇帝回头问道:大将军看如何?

    王举傲然道:皇上的亲兵,果然行止有度,静如踞虎,动若奔龙。如此虎狼之师,驻守京师,绰绰有余。

    皇帝知他所指,顺着他道:震北军军纪严明,奔袭大漠,据敌千里。京营眼下这些阵法,在真正的大将面前不过班门弄斧。但,他回头对贺冶年道,京营重建不过一两个月,就有如此军威声势,到底是贺卿操演有度,节制适法。

    众臣立即随声附和,哄的皇帝十分高兴。

    贺冶年脸色青白,冷风下额头还微现汗珠,勉强笑道:皇上过誉了。臣一直抱病家中,京营诸事均由协督姜放和监军辟邪掌管。臣无功受禄,寝食难安。

    皇帝道:不然。贺卿鞠躬尽瘁,朕如何不知。他向吉祥点头示意,吉祥捧出一道上谕,京营总、协戎政贺冶年、姜放即日擢升正一品,各赏玉如意一双,金钱百枚,赐宝剑一柄。京营诸将另外均有赏赐。

    贺冶年谢恩叩头,伏地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皇帝道:贺卿?

    是。臣谢皇上恩典。贺冶年站起身来,退在一旁垂手不语。

    一时吉祥出来,传赐将士酒饭。皇帝号炮声中上马回銮。

    你看王举靠得住么?皇帝坐在寝殿炕上,忧心忡忡地问。

    辟邪道:万岁爷觉得有些不妥么?

    皇帝蹙眉道:王举随颜王、洪王征战匈奴多年,当年也的确是独领一方军务的大将。自上元九年以后,匈奴一直内里吞并不已,南下来犯的,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万人,加上戍北的军务都交在凉王手中,震北军一直守备在乐州、白羊,论起来也是多年没有打过硬仗了。

    万岁爷说的有理。辟邪道,但王举领兵极为苛严,震北军十二万骑师军纪整肃,士气高涨,他的功劳还是不小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异常倨傲。皇帝叹气道,朕两日后要拜他为将,只怕他的脾气,和凉王处不到一处去,届时若军心分裂,岂不令人担心。

    万岁爷的意思是

    朕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所谓用人不疑,皇帝道,更何况现今朝中还有谁能和凉王一较长短,把持得住凉州八万精骑?

    皇上说得是,现下能当此重任的,只有王举一人了。

    话虽如此,皇帝仍是忧虑,思索半晌,无奈转而问道:校场上,朕让你传旨取消了骑兵演阵,姜放可说什么了?

    他原不知是为了王举,后来才有些明白。

    皇帝道:王举领骑师十二万,不会把京营骑兵演阵放在眼里,以他的高傲,且不知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白白地让他挫伤京营将士的锐气。你去和姜放说明白朕的用意。

    是。辟邪领命,次日又前往小合口巡视京营,见了姜放的面,说明皇帝的话。

    这我明白。姜放道,王举这个人清是极清的,但就是傲过了头。匈奴现在的兵力战法早和多年前有天壤之别,他若还是翻那些个老花样,只怕要吃亏。

    皇帝也正担心这个呢。

    这里原本有个法子。姜放微笑道,只要皇帝身边指派个人过去监军,调谐王举和必隆,不就行了?

    辟邪摇头道:皇帝对内臣总有一万个戒心。我能在京营监军,已属不易。内臣在外掌兵这个事无论是谁提出来,对他将来都是无穷的后患。我们切不可急于这一时。

    这时有人进来禀报,贺冶年的车马已经备好,这便要回京了。

    怎么备下了车?辟邪问。

    他这两天吹足了冷风,病了,骑不得马。

    姜放同辟邪起身出去,贺冶年已由贺天庆搀扶着从后堂出来,蜡黄的脸色,嘴唇也是惨白。两人上前告别,贺冶年静默了一会儿,才微笑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是。姜放觉得有些伤感,躬身施了一礼,总督大人保重。

    贺冶年点点头,喘了几口气,让人服侍着在车中躺下,贺天庆也告了假,向姜放、辟邪施礼,护着马车缓缓出城。

    辟邪并不喜欢在毫无兴致的人的耳边喋喋不休,故而撇下了姜放,自己寻陆过说话,走到骑兵营副将的官厅外,便见黎灿坐在台阶上懒洋洋晒着太阳,仔细擦拭枪锋。

    怎么在这里?辟邪低头看着他用雪白的长绫将枪锋绑在枪杆上,不禁又道,你是天子的亲兵,怎么用起白色来了?大大不吉。

    黎灿终于抬起头,那用什么颜色的?黑的?

    赤。辟邪道。

    黎灿大笑,染血之后自然是红色的。他手腕一抖,枪尖瓮然做响。

    那可要等一阵子了。辟邪道,京营戍备离都,谁要是想打到这里来和你交上手,可不容易呢。

    辟邪这么说,难得黎灿也是这么想,陆过从里面迎出来,刚好听见,也没觉得这话有半点错。初春稀薄的阳光照在众人的脸上,仰头越过城墙望去,外面似乎应该是晴川万里,可天空正有些不透明,凛冽的风卷着薄云低飞,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什么。

    这样似晴非晴的恼人天气到了初七那日却变得暖阳普照,青霞洗空。皇帝一早身着武弁服,传王举乾清宫觐见,不住叮嘱道:此时塞外寒冷,冰雪未消,大军切不可急进索敌,只需步步为营,占据水草丰足之处,不予匈奴春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待粮草充足,征勇发北之后,卿再率大军讨之不迟。切记。

    王举领命,皇帝见时候到了,才御清和殿,以节钺授征北大将军王举,命其节制震北军及凉州骑兵共二十万出雁门、出云,征讨匈奴。

    皇帝步出殿外,神清气爽看着天色,问身周内臣道:你们看这算不算吉兆呢?

    这里还能听见紫南门外的鼓乐,卫宁侯王举擎节钺,奏乐前导,旌旗环护,由百官以次送出,至武神庙献牲祈福。

    清和殿左近却是寂静无声,仿佛朝廷的繁华一下子被抽空了似的。多少钱粮人马都扑给了征北大军,倘若这骑师二十万一战而溃,必定社稷崩动。

    李及于是干脆利落地道:上上大吉。

    皇帝却不说什么,放声大笑而去。

    李及望着吉祥,疑惑道:我可说错话了?

    吉祥摇头笑道:皇上受命于天,大军北伐必胜,何需吉兆昭示。

    我的大爷!李及后悔莫及,给了自己一嘴巴,跺脚道,您老倒是抢着先说话呀,这不把我坑死了么。

    万岁爷是什么样的明君,哪里会和你计较?

    吉祥!皇帝已在前面唤,等吉祥趋步上前,才低声问道,朕有多久没去椒吉宫了?

    回皇上,少说也有两个月了。

    她身子不知好些了么?朕今天去看看她。

    是。吉祥笑道,奴婢这便给訸淑仪报喜去。

    不必了。朕现在就悄悄地去。若她身子还好,就陪朕看看花,散散心。

    万岁爷这么想着訸淑仪,娘娘一定高兴。吉祥说着,已经有些奇异了。皇帝并不是那种懂得体贴的人,但凡宫中的妃嫔露出一点哀愁怨怼,便会惹来皇帝的不耐烦,继而就是回避冷落了事,却不知什么让皇帝转了性,事隔两个月以后才想起好好安抚訸淑仪,陪她赏花散心起来。

    皇帝换了衣服,带的人也不多。吉祥笑眯眯叫住了椒吉宫门前的小太监,问道:娘娘在做什么?

    娘娘刚歇了午觉,倒是起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已笑着当先跨入院子,快步走到寝宫外,吉祥忙替他推开门,皇帝打起珠帘,吓了里面的人一跳。

    慕徐姿面色已恢复了七分红润,比起从前清瘦了一些,双目因而显得更加浓丽深远,皇上。她绽开笑容,丽色仍让皇帝不由一瞬窒息,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在他的怀里,皇帝锁紧了双臂,心怦怦直跳。

    皇上恕罪。慕徐姿挣扎了一下,想要行礼。

    皇帝却没有放松半分,只管把脸埋在她披散着的浓密长发里。等周围的人都跪倒叩头,山呼万岁,皇帝才回过神来。

    才刚起来么?

    慕徐姿红着脸道:臣妾正在梳头。这是桂合宫的谐淑仪。

    一边站起来的少女只穿着湛蓝的长衣,雪白的手中仍握着鲜红描金木梳,卷曲的长发围着脸庞,阳光里有种不真实的清秀,仿佛正在消融。

    臣妾卫氏,给皇上请安。

    皇帝有些眩晕,一股无名的欲望猛然贲张。这是

    回皇上,这是桂合宫的谐淑仪。和臣妾同一天入宫的,皇上没见过。慕徐姿耐心地在皇帝身后微笑道,这些天臣妾睡得不安稳,她陪臣妾小住一阵。皇上?

    啊,什么?

    皇上外面稍坐,等臣妾装束完毕可好?

    皇帝的目光却仍然系在卫氏身上,有些紊乱地问道:你叫什么?

    臣妾卫氏。谐淑仪道。

    好,好。皇帝退了两步,你们接着梳洗,朕在外面坐着。

    万岁爷还好吧。吉祥端着茶低声问道。

    怎么会不好?皇帝魂不守舍地笑了。

    吉祥远远打量了谐淑仪两眼,笑道:谐淑仪是极美的。

    象哪里见过似的,你觉得呢?

    回万岁爷,奴婢不觉得。吉祥随随便便道。

    谐淑仪随着慕徐姿再露面时已施了粉,玫瑰色的胭脂和发间珠翠掩去了许多冷素,红袖拂地重新见礼,皇帝伸手将两位妃子都挽起来。

    你进宫也快一年了,倒是冷落你了。皇帝对谐淑仪道,今日难得,你们都陪朕说说话。

    谐淑仪神情中很少有动人的娇妍,平静地应了。

    吉祥见皇帝目光所系都在谐淑仪身上,唯恐冷落了慕徐姿,连忙凑趣,逗得皇帝和妃子们笑声不断。用过晚膳,到了安置的时候,皇帝原本是要留在椒吉宫的,慕徐姿却红着脸为难,细弱游丝的声音道:臣妾的身子还不是很好,太医也说了不如她冲着谐淑仪俏然一笑,皇上去桂合宫罢。

    也好。皇帝几乎忍不住要称赞慕徐姿的善解人意。

    谐淑仪天生一股听天由命的温柔,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惊喜,起身前导,请皇帝移驾。慕徐姿恭送皇帝到宫门外,回来命人开了抽屉,封了二十两纹银交给椒吉宫首领太监,赏给乾清宫李及,她微笑,记得说声多谢。

    此时夜已经深了,乾清宫内书房的蜡烛也点完了第一遍,辟邪揉了揉眼睛,趁着小顺子添新烛的时候,放下笔走到宫门外透气,寂静中能清楚听见李及在远处角落的阴暗里和椒吉宫太监低声说笑。

    如此一来,皇上可再不上谊妃宫里去啦。

    那卫娘娘看来是个安静无欲的天仙,想必好摆弄。李及笑道,慕娘娘快养好了身子,再得宠幸时便是我们奴婢的好日子了。

    李爷说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监不便久留,嗒嗒的脚步声远去。

    师傅,蜡烛换过了。小顺子出来请辟邪,师傅在看什么呢?他一样抬头看着狭窄的天空,流星?

    辟邪扑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顺子,你可要记得,凡是美丽纯洁的东西,都和这流星一般,不会持久。你为它迷惑依恋的时候,它已经消逝沉沦了。

    啊?小顺子挠着脑袋,什么算是美丽纯洁的东西?

    春花、秋月

    小顺子呵呵地笑,师傅,我都替你觉得难为情。

    人心。辟邪转过目光道,纯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东西,所以

    所以,不可轻信。小顺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爷么?司礼监提领乾清宫关防的太监听见辟邪的声音,上前道,姜统领要我传个信来总督京营戎政贺冶年府里传来消息,贺大人病危。

    贺冶年的病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月,辟邪因同在京营当差,不但自己去看过一回,又奉皇命探视了多次。因太医说了实话,贺府便早悄悄备下了寿木,家中人等都围在病室附近,等着他交待后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贺冶年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张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脸,支撑着坐起身,还喝了些参汤。

    他第一句话,却是问伺候在床边的贺天庆,朝廷里有谁在么?

    姜放在。这些日子每天都来。

    难为他了。贺冶年吃力地道,请进来,我有话说。

    贺天庆微作犹豫,才出去相请。姜放大步流星迈进屋来,一望之下道:总督大人看起来是大安了。

    贺冶年摇头笑道:回光返照罢了。

    姜放坐在他身边道:贺兄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

    姜兄,贺冶年见众人都退出了,才道,你我同年从军,共击匈奴,算不算有些同袍之谊?

    当然。

    你我一同选作大内侍卫,相互扶持,也有联手退敌的时候,算不算有些同僚的情分?

    有。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我领兵尽责二十余载,所向披糜,今日里,只求战死沙场却不得,反而手中无兵无将,无剑无枪;上,主公猜忌;下,旧部离散,是为何故?

    他娓娓道来,不见有半分怨恨质问,令姜放迟疑不定。贺冶年微微一笑,姜兄,十几年前,你、我再加上刘思亥,也能称得上北军三俊,也曾惺惺相惜,引为知己,是何时开始生分的呢。

    姜放道:贺兄心里真正的主上,和我侍奉的并非一人,故而渐渐分歧。

    不错,你我并无私怨,然而朝中激流湍涌,择主犹如择木,我抱错了一根朽木,所以沉沦,怨不得人。他喘了口气,再度振奋精神,我贺氏一门,五十年间上将七员,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从戎,我眼看是不行了,而我兄弟天庆,却不是个很懂事的人,仗着我的官职,从来都有些不知轻重。姜兄与我同僚二十载,就如他的兄长一般,请姜兄替我照顾管教于他。

    姜放道:贺兄既然这么说了,我本不应推辞,只是天庆兄弟早已成年,不一定愿意听我的话。

    你是他的主将,以军令约束他,不会不从。我只求他不要像我这般,卷在朝廷纷争里,但愿他能一心一意地做他的军官,杀敌报国,就算有朝一日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比我强上万分。

    原来如此。姜放点头道,贺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好。贺冶年不住微笑,精神又开始涣散。

    姜放见状,忙叫了大夫和贺冶年亲属进来,贺府顿时一阵忙乱。姜放坐在不远的小客厅里,听得出来进去的脚步声不断,小半个时辰后,似乎是贺冶年大叫了一声:他忘了我了病室那处猛的一静,之后便是抢天恸地的悲嚎。

    姜放默然走出贺府,哭声已透过几重院子传出,门前小厮似乎带着树倒猢狲散的茫然,愣了半天才赶着替他牵过马来。

    天气还真是暖和,姜放放纵缰绳提马缓行,心中被阳光烤成一团懒洋洋的炙热明知是火烧般的难过,却又没有气力发作姜放被无奈纠缠许久,抬起头,发现坐骑已将自己带过了双秋桥。兰亭巷前百废待兴,牌楼烧去,却改作了三层的花楼,工匠正细笔在梁枋上绘彩;一路翠顶竹蓬也恢复了旧观,将阳光映成了葱绿,照得行人都是面有菜色。

    栖霞院的人远远便来相迎,栖霞闻讯连忙重新点了胭脂,新梳了头,才赶过来。

    怎么最近不见你的人?小合口可忙?她从姜放身后抱住他坚实的后背,轻声道。

    姜放望着窗外新竹,仍是无语。

    贺冶年病殁了?

    姜放浑身一颤,点了点头,他早年也可称得上是万军中的大将,到头来却是遭皇帝猜忌冷落,郁抑成疾,抱憾而终。我与他也是一样,身不由己卷在朝廷纷争的漩涡里,现今这个世道,想做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这么难么?

    栖霞的脸庞摩娑着他的背脊,叹气道:切不可这么说。乱世才出豪杰,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

    栖霞,姜放转身揽住她道,我生来便是武夫,并无经天纬地的资质,你告诉我,到哪一天,我这样的人才能一心一意,为战而战,心中没有半点愧疚遗憾?

    栖霞嗔道:你怎么又有愧疚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