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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在程榆礼好歹也当过一阵子他妹夫的份儿上,秦沣很给面子地只揍了他两拳。他自认为表现得已经非常收敛。

    气没出完,也只能到这儿了。放开程榆礼,秦沣骂了一句“道貌岸然!”,又转头瞪一圈围观群众,“闪开。”

    他收了拳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出去。

    程榆礼眼前还有些花,他又低低说了声:“你等一下,我们谈谈。”

    饶是想留住他,有太多话要问,但秦沣步子一下没停。

    他用气势十足的背影冲着程榆礼:“老子跟你没什么可谈的!没挨够打就直说!”

    碍于姿态落魄,程榆礼不便追出去,凑到阿宾耳边说了句什么,便捻着旁人递过来的洁净纸巾去了趟洗手间。

    阿宾跑得飞快,没赶上同一趟电梯,等追上人高马大的秦沣。秦沣已经在公司门口不齿地“呸”了一声。

    “秦先生,留步,秦先生!”

    “管好你们家程总,叫他少祸害人家小姑娘!你们程家高贵,我们攀不起!今后不会再来了!”

    秦沣指着公司大楼,扯着嗓吼了最后这么一句。

    阿宾纳闷地抠抠脸颊,“秦、秦先生……”

    “别喊秦先生了,我不配!”

    不明就里的阿宾很是郁闷,他怔怔望着秦沣离去背影,没敢追上去。

    秦沣来去自如,风风火火。这一出结束,公司上下都知道程太太娘家人来闹事了。你一句我一句,开始传事件的始终。

    “什么情况,程总该不会是离婚了吧?我总感觉他一阵心情不大好。”

    “不至于吧,我看他还戴着戒指。可能是吵架?”

    “你听那男人刚刚说的什么,我们攀不起?这意思不就是说?嗯?”

    “确实,要是小吵小闹不至于娘家人出面吧?”

    “听他那个意思,还是程总做错了?该不会是――外面有人了?”

    “天啊,道貌岸然。对上了对上了!完全看不出来程总是那种人啊,新宠是谁啊?”

    阿宾听见了,厉声斥了一句:“去去去,在这嚼什么舌头?!”

    程榆礼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伤口,独自坐在办公室,他乏力地支着额,凌乱的衣襟被重新叠好,紊乱的思绪却如何也整理不清。心中郁结,听完阿宾的转述,他一声不吭地合眼。嘴角还有几分火辣辣的刺痛感。

    沉吟许久,程榆礼开口问阿宾:“他刚才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阿宾想了想:“你们程家高贵,我们攀不起……?”

    “不是这句。”

    “好你个白月光……”

    程榆礼轻轻蹙眉,摇一摇头。他想说什么,又咽回去,终是没有再多谈私事。

    这天的闹剧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平息了,程榆礼没再追究,他忙完手头的一些事情就回到家里。

    住处又换了一个,公司在南岭街,程榆礼就在附近拿下来一套公寓,很小,恢复往日他的生活习惯,平淡而清廉。

    回到独身的生活,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就像她并不走远,只是去朋友那里借住几天,回娘家清净一阵,或是因为工作在录制现场过夜。久了,慢慢膨胀的失落感是从缺少开始的。

    在桌前进食,缺少一个对坐的身影,哪怕他们平日吃饭很少交流。

    观影,缺少一个吐槽的声音。睡觉,习惯性放两个枕头。缺少一个同床共枕的人。

    连狗狗都变得沉寂乖巧很多,不知道它安静趴在飘窗上时,是不是在思念她的气味和体温。

    程榆礼看着镜子里他憔悴的样子,轻按一下受伤的脸颊,肿胀之下的痛楚无法像止血一样被及时处理,密密匝匝,仅仅一小片的青紫色,疼痛的反馈却绕满周身。拳头落在脸上的瞬间,只觉得牙龈间胀涩,回到封闭孤独的家里,才迎来姗姗来迟的困苦。

    这种感觉,兴许就叫做后劲。

    程榆礼有意联系一下秦沣,想问一问今天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很快发现联系方式被拉黑。

    看着红色的感叹号,沉默许久。

    程榆礼退出聊天框,不用拖拽,秦见月的账号已经被他置顶。

    很久没有交流了。

    点进去,又退出来。

    通讯录有一堆未接来电的红点,都是来自老宅的座机号码,爷爷打电话总这般催命似的急促,程榆礼一通也没回。置若罔闻地揿灭了手机屏幕。

    咕噜慢吞吞从旁边走过来,无力地甩着尾巴,趴在程榆礼的腿上。

    程榆礼就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呆了一宿,本是坐着撸狗,后半夜睡了一阵,又被趴在肩上的狗狗闹醒,去给他倒狗粮。那时天已经亮了,他便没再睡,把电脑打开处理了一会儿工作。

    心里还是不舒坦。从前是良宵苦短,近来是夜长梦多。

    翌日,程榆礼去见了沈净繁。

    老太太久居她闲适的四合院,酷暑豪雨,浇落了一地梧桐穗子。没人打扫的院落像败落多年,程榆礼迈步走进厢房,踩在凋零的植物上,发出脆脆声响。

    “奶奶,在呢。”他掀开门帘,往里面看去。

    沈净繁坐在榻上洗她的假牙,见程榆礼过来,擦一擦湿淋淋的手。麻利地将牙装上,动一动颌骨,咔咔咬了两下。

    “好久不见你过来了?又什么事儿要劳你们家老太太神?”

    沈净繁不留情面奚落他。

    程榆礼只是笑着,在她跟前坐下。

    沈净繁一瞧他这脸:“唷,这脸怎么了?”

    程榆礼说:“跌了跟头。”

    “别是让人给揍咯。”沈净繁说着,探手去碰一碰他的伤口,“去医院看过没?”

    他讪讪笑:“这点小伤还去医院,让人笑话。”

    沈净繁叹道:“从小没见你打过架挂过彩,安安分分的一小孩儿,能惹上什么事儿,怎么这会儿挨□□脚――得了,你要不乐意说奶奶也不问,只能说这叫什么呢?是祸躲不过啊。”

    她是个开明的人,看出程榆礼的踌躇。关切得点到为止。

    程榆礼似笑非笑点一点头,不应声。

    沈净繁又问:“怎么今儿就你一人来呢?往日里不都是上哪儿把你媳妇儿捎着。”

    程榆礼尚没接话,奶奶递过来一颗酸梅。他摆手说:“不吃,胃不好。”

    沈净繁啧一声:“瞎矫情什么呢?怎么就又胃不好了?”

    他淡淡说:“可能是忙的。”

    胃疼,是因为不吃早餐。不吃早餐,是因为想多睡会儿。多睡会儿,是因为不想醒来。

    谁都想贪一贪黄粱梦,贪着贪着就把身体折腾坏了。恶性循环。程榆礼最近是越发回避现状了。精神困顿,绝非好事。

    沈净繁见他这样,试探问:“跟月月闹别扭了?”

    程榆礼也没瞒着:“离了。”

    沈净繁闻言一愣,急着猛拍大腿:“怎么回事儿?”

    他想了想,说:“老爷子一而再再而三从中作梗,她心里不踏实。”

    “哎哟,程干那个混账玩意儿。净不干人事儿!”

    程榆礼想到他爷爷就心烦,他不想多谈这件事,指一指旁边老式收音机,悠悠道:“您给放首曲子听听吧。”

    沈净繁拨开开机键,给他放了一曲《打渔杀家》。

    她又问:“难不成是因为夏家那个丫头?”

    程榆礼说:“有一点影响。”

    他一夜没睡好,眼下青黑,沈净繁看出他的倦意,指一下榻前的墙壁:“先不说这个――我最近寻思这面墙有点儿过于光秃了,想挂点儿东西上去,就想着让你画幅画。既然你来了,干脆现在就画上吧。”

    程榆礼顺她指的方向看去,问道:“画什么样儿的?”

    “随意你。”

    从奶奶的桌下取来笔墨纸砚,在桌面铺上一层薄薄绢布。程榆礼没有落座,只躬身桌前,纤长的指圈住细细轻轻的画笔,柔软的笔锋在绢布中央拓下一朵莲花花心。徐徐地点,轻轻地勾,一株清莲的形状轻巧地落了下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耳边是沈净繁的话语声,混着檐下淅沥的雨水,她望着程榆礼潜心作画的侧影,说:“夏家最近也是不安宁。”

    他淡淡地“嗯”了声。

    “你知道了?”

    少顷,程榆礼顿一顿画笔,答:“猜到了。”

    他前几天跟秦见月说夏家的事,是夏桥的妻子陈柳然出了事故,据说已经到了送医院抢救的严重程度,但什么原因也没对外公布,陈柳然好歹是个有名望的大画家,有什么大事故能让这一家子讳莫如深。

    他说:“夏桥有暴力倾向。”

    沈净繁叹一声,摇一摇头:“自打你小时候就听见这风言风语了,没想到这一出又一出的。送走一个,还不悔改――你跟他谈生意的事情怎么说?”

    程榆礼:“如果是真的,我还不至于没底线到和这样的人谈合作。”

    可能是当时年纪小,他不大记得沈净繁所说的“风言风语”,但现在回想,当年关于夏桥的第一任妻子的过世原因就众说纷纭,联系到眼下这类传闻,忽然一切都能串联上了。

    程榆礼心中乱想着,沈净繁也讲起他儿时一些旧事。

    老人都这样,喜欢忆往昔。说起程榆礼从小受到程干的牵制,比起程榆礼的爹妈,爷爷对他的管束更为苛刻。被送去学钢琴和小提琴,他分明觉得分身乏术,却不吭声地顺从。沈净繁说到这儿,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却不说?程榆礼仍然不接茬。后来是发觉这孩子在画画上面还挺有天分,于是往这方面培养了一下。

    程榆礼听着奶奶在耳畔有一句没一句地聊曾经。

    明明叫他沮丧失意的话题已经过去,心头那一片乌云仍然固执地悬着。

    画笔蘸上朱色的墨,落下就不再成一团团模糊的花瓣。

    笔端无意识地绘深,变成女人的唇,女人的眉。

    “怎么不说话?”沈净繁的话将他意识牵回。

    程榆礼忙松开笔,再看过去,这幅画已经让他画得不伦不类。心烦意乱想要揉碎,又不忍地完整保留住她的嘴唇。

    于是轻轻将这张绢布掀开到一边,他说:“有点儿不舒服。”

    沈净繁问:“哪儿不舒服?”

    他不答。

    她又问:“为的什么?”

    程榆礼放下毛笔,声音轻淡:“月月不在了。”

    沈净繁看穿他的失意,不再絮叨同他讲述其他,见程榆礼在太师椅上坐下,垂眸休憩,她好奇问一句:“你头一回见她是不是我过寿那次,在戏馆?”

    程榆礼轻掀眼皮,去看廊上的雨珠。答道:“更早一些。”

    雨水淋透了整个世界,意识也变得浑浑噩噩。往昔回忆像走马灯一一变幻,每一道光景都清晰如昨。

    程榆礼就在这样清醒一时,糊涂一时的状态里,消沉在浓郁的烟草气味。他无端在想,她能回来就好了。同样也免不了懊悔,那时该多讲几句挽留。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念旧的人最是伤情。

    秦见月那夜喝醉,翌日醒来将胡话都忘光,她仅存的记忆里,唯一的情绪失控场面是和妈妈争执,险些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心情沉静下来后,外面已经被雨水洗刷过一番。趁着闲来无事,给她培雍的花草一一浇灌。本以为家中没人,没料秦漪听见她起身的动静,也放下手头忙碌,从厢房里出来。

    秦漪倚在门前,静静看着秦见月。

    秦见月剪短的发在清早被简易地用发圈笼住,短短一截,像小尾巴。瘦弱身体被宽松的睡裙罩住。遇到什么难缠东西,她蹲下身来细细拨弄,而后精心开始修剪花枝。她的骨相近乎完美,因而侧脸显得很优越。尽管早起没有过多的打扮,眉骨、鼻梁、下巴的线条流畅曼妙,撑起这张清水挂面的素净面容,如远山芙蓉。

    秦漪开口道:“离就离了吧,是我没站在你的角度考虑。”

    突如其来的动静让秦见月惊得手一打颤,剪刀滑落。

    她扭头看向妈妈。